我看着她枯黄起皱的脸上有了红润,穿着一身青黑衣裤的瘦削身体上还有了种轻盈的气息。
完全不像她了。那段时间,大刚罕见地有了零花钱。我一直是有零花钱的,父亲在县城工作,
每个周末放假回来都会向母亲了解我的情况,要是表现好——比如学习好或干家务好,
就奖励给我几毛钱。大刚一直很羡慕我们家的这种奖励制度。他家没有,
干再多的活也没有奖励,都是该干的。买了零食,我经常分给大刚一点,
父母很重视跟邻里搞好关系,也常这样教育我。有了钱的大刚很兴奋,也很大方,
买了零食就很显摆地分给我。甚至有一次还买了一根冰棍给我。以往我都没这样大方过,
也就是给他块糖,或者买一根冰棍给他咬两口。那段时间,大刚特别听他嫲嫲的话。
他嫲嫲让他干什么,都答应得特痛快,干得也很利索,有时候还会主动问还有没有要干的活。
他知道自己怎样做才能更好跟嫲嫲要钱。有时候他不去要,
他嫲嫲听到村里有叫喊卖冰棍的也给他钱,让他给丽丽和小刚也带一根。她自己不吃。
每次丽丽都让她舔两口,非让她舔,她就伸出舌头很小心地舔两下,
皱着眉头说:“有什么吃头,就是点糖水冻起来了。”不过她脸上的笑容很生动很舒展,
皱纹跟菊花的花瓣一样簌簌的动。他嫲嫲有一个青色土布缝的小布兜,
她把挣的钱都放到那个小布兜里,塞到她睡觉的炕最里角的席子底下,
上面再摞上叠好的被子。他嫲嫲把那个小布兜给大刚小刚看过,
说:“嫲嫲攒的钱都是给你们俩的,以后你们说媳妇要用钱的。给你们都找个好媳妇。
”4但是这种好时候持续的时间不是很长,因为大刚嫲嫲到底上年纪了,
体力和精力都不济了。而六只手的消耗又大,超过常人,经过一年多近两年的消耗,
她已吃不消,是强弩之末了。不好的结果慢慢开始显现出来。那天晚上我们正在吃饭,
大刚家忽然传出大声的叱喝,间或有些叮叮咣咣的声音,很闹腾。
母亲停止咀嚼侧起耳朵听了一会儿,说:“又吵架了,我过去看看。”我也竖起耳朵,
听到母亲开门关门的声音响过后,立刻起身跟过去。我推开屋门,屋里光线有点昏暗,
灯泡的瓦数不高,垂吊在屋子当中的电线上。
大刚爹和大刚、小刚老老实实坐在饭桌前大眼瞪小眼,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好,
看到我也没人吭声。地上有一堆碗的碎片和一摊玉米糊糊,丽丽正拿着扫把和撮箕在收拾,
他家的小黑狗把头凑过去,被丽丽一脚踢到一边。母亲在大刚嫲嫲屋里面,门是掩着的。
大刚娘在门口站着,用指头指点着朝屋里大声吆喝,“家里的碗都让你打碎了,
咱们一家还吃不吃饭了。这么点小活你都干不了,你还能干什么。饭你倒吃的不少。
家里数你能吃,吃完一碗又盛一碗。”母亲制止她说:“大刚娘你就少说两句吧啊,
不就是个碗。”大刚娘说:“哪有这样的,一下打碎俩,谁家扛得住这样折腾。
”母亲说:“好了好了,都别说了,赶集再买上些,什么大不了的事。”回到家,
父亲问母亲怎么回事,母亲说:“吃饭的时候,他嫲嫲喝完一碗粥后起身去盛粥,
小刚也让她帮着盛一碗,大刚呢要个饼,寻思一块让她从灶台边捎过来,
以前她也是一次拿好几样,这次不知怎么搞得,把两个碗一起掉到地上摔碎了。”顿了顿,
母亲又说:“大刚娘好像打他嫲嫲了,她的一边脸上通红,有手印子。不管我怎么劝她,
她趴在被子上只是抹眼泪,一句话也不说。”父亲叹口气说:“哎,
她能吃是因为她干活多消耗大。一次打碎俩碗那不也很正常,说明她能干,
她干活的时候可是六只手一起干活。一出点事,就光看到不好的地方,好的地方就看不到了。
”母亲也叹口气,说:“我觉得大刚嫲嫲老得特别快,哎,老得能不快吗?
人都是只有一个身体,精力、体力都是有定数的。一只手干活用的是一只手的劲儿,
六只手可就同时用六分劲儿,脑力也用得多,把她的寿命像蜡烛一样嗖嗖嗖消耗掉一截。
”确实,我也看出来了。跟去年的时候对比很明显,去年有一阵大刚嫲嫲好像变年轻了,
简直有些意气风发,身上有源源不绝的精力,年龄上仿佛往后退了一步。
现在年龄却是一下子往前迈进了几大步,她原来身材比较高大,健壮,就这一年多的功夫,
眼见着就像深秋枝头的枣子一样快速地风干、缩水、干瘪。她的腰弯下去了,弓得很厉害,
背也驼了,变得矮小枯瘦,脸上都是褶子,眼睛里没有了光彩,头也有点抬不大起来了,
即使对我这样十岁出头跟她差不多高矮的孩子,也需要很费力地仰着头看。
她的嘴巴也整个瘪下去了,可能牙掉得差不多了。我忽然发现,用六只手干活的她,
很像一只竖立着的灰色蜘蛛,不过此时也只是一只有气无力六只手动得很缓慢的老蜘蛛了。
我已经不喜欢看她干活了,对她又重新害怕起来,比以前还要怕得厉害些。
他家的矛盾陡然增多。特别大刚娘在家的时间,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她扯着高腔在喊,在骂。
大刚爹有时候会回应几句,也就几句,明显看出不是一个重量级的。大刚嫲嫲一般没动静。
媳妇在外面打工挣钱,儿子在家种地,这个家里说了算的,是媳妇。此时家里还敢说话的,
倒是孩子。这时候大刚就跳出来说:“你别吵吵了,俺嫲嫲也没少干活。”小刚最小,
他嫲嫲最疼他,他却表现得很冷漠,一般是默不作声地站在旁边看,然后就拄着拐走开了,
跟自己没关系似的。丽丽好像是个专门收拾烂摊子的,不管因为什么事吵起来,
她都是在收拾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。情况紧张时,她就站在她们两人中间,也不说话,
就是站着,充当一个界限,把她们隔开。当嫲嫲回炕上躺下,她就帮嫲嫲捶腿,捏肩。
有时候她娘会上来扯她,凶巴巴地吼,你别管她,你没事了吗?干活去。丽丽嘴噘得老长,
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,低眉顺眼地走去干活。到后来,嫲嫲干活越来越不行了,
添的麻烦越来越多,大刚就对嫲嫲也不那么好了。嫲嫲的六只手,每只手的劲都比别人小了。
而且她现在越来越多地陷入自己制造的麻烦中。有一次夏天我去大刚家,
我们蹲在院子里梧桐树的树荫下玩老虎吃小孩的棋子游戏,他嫲嫲在屋里喊他,
大刚不耐烦地说:“干什么,我这正玩着呢。”嘴里嘟囔着:“又要我帮忙。
”他嫲嫲就过来了。她的姿势很奇怪,好像怀里抱了一团东西,我仔细看才发现,
原来是她的六条胳膊绞到了一块,像六条灰色的藤蔓。她的手着急,想在其中发挥作用,
却反而这只手抓住那条胳膊,那只手抓住另一条胳膊,像绳子扣了扣。她自己挣来挣去,
却缠得更紧。到后来,她的脑子已经指挥不了几条胳膊了,分不清哪条是哪条了。
所以她来求助大刚让大刚帮她解开。大刚费了好大功夫才给她解开,因为着急下棋,
动作有些粗鲁,把她扯得“哎哟、哎哟”叫了好几声。他嫲嫲如释重负地走开后,
大刚无奈地摇着头跟我说:“俺嫲嫲现在是净添乱。你干点两只手的活得了,她非不听。
她现在都老糊涂了,脑子不像以前那样好使了。”我忽然发觉,
大刚说话的方式和他说出的话,都明显有他娘的影子了。他嫲嫲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,
大刚感到好奇,又觉得有趣,很有耐心地给她把这条胳膊拿到这边,那条胳膊拿到那边,
好像在做一个解连环的游戏。后来次数多了,就不耐烦了。
有时候直接粗暴地拒绝:“我现在没空。”小刚肯定是不帮忙的,这孩子很懒,
他直接说:“我不会弄。”大刚爹也不是很情愿,他虽然会帮她解开,但脸色不好看,
态度上也不耐烦。当他正做着什么活的时候,会让她先等着。只有丽丽有耐心,她很温柔,
像个小妈妈一样。她给嫲嫲解开之后,还要把别得发红的地方给她揉一揉。
所以后来再有这样的情况,嫲嫲基本都去找丽丽。别人也把这事当成了丽丽的事了。
丽丽有时候到地里干活不在家,别人又不帮她解开,她就只能那样任由几条胳膊互相缠着,
像被捆绑了一样,有时候会等好长时间。以致有一次竟然尿了裤子。大刚娘有一次跟她吵,
拿这事来说她,“你丢不丢人,你多大年纪了,越活越出息了,还尿裤子?”丽丽劝过嫲嫲,
轻声慢语说:“你别用六只手干活了,还是用两只手吧,你都这么大年纪了,少干点,
干慢点。嫲嫲,我不是嫌你麻烦,我是怕对你身体不好。”嫲嫲琢磨是这么回事儿,
她知道丽丽最疼她。但两只手干活太慢了,家里活又太多了,
每次都是不知不觉就又用上了六只手。她的体力常常一不注意就透支了。
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反过乏来,她在睡梦中发出阵阵呻吟。5过年的时候,
他们家又吵了一次架。大刚娘到我家来借镐头,站在院子里跟母亲说话,
数落起她婆婆的不是,说她,“亲戚送来点点心,她赶紧藏起来,
没人的时候自己拿出来偷着吃。你说真是越老越馋。”母亲说:“吃点就吃点吧,
她那么大年纪了,牙口也不好了,能吃多少。”大刚娘说:“你要说,过完年吃就吃了吧,